■王天輝
豫東平原的風,總帶著麥浪的氣息,掠過大王莊村的土坯墻,也掠過村東頭那間亮著燈的診所。于村人而言,那間診所里,白墻從來不是冰冷的,藥味也不是刺鼻的,診所是刻在歲月里的、最溫暖的依靠。
20世紀60年代,村里沒有像樣的衛生室。一位身體殘疾的年輕醫生,姓王,背微駝,背著磨得發亮的小藥箱,蹣跚著走街串巷。藥箱不大,卻裝著全村人的安穩。誰家娃頭疼發燒,他摸出幾片藥,叮囑著溫水送服;哪位老人腰腿疼得直不起身,他掏出銀針,捻轉提插間,酸痛便消了大半。他的住室就是診室,一張木板床、一個舊藥柜,墻角堆著晾曬的艾草,空氣里飄著淡淡的藥香,那是獨屬于村莊的安心味道。
后來,幾間瓦房在村中間立了起來,診所終于像了樣。我總忘不了年少時那樁事。一天放學路上,餓得慌,揪了路邊種的蒜薹吃,沒承想肚里一陣絞痛,疼得我蹲在地上直冒冷汗。父親慌了神,一路小跑喊來王醫生。他摸了摸我的肚子,二話不說往我嘴里塞了一片藥,又輕輕揉著我的小腹。不過片刻,那鉆心的疼就散了。他笑著說,是腸道痙攣,小孩子嘴饞,下次別再亂吃生冷的。陽光透過瓦房的窗欞,落在他微駝的背上,那一刻,藥味也變得清甜。
鄉村的夜里,最怕突發急癥。那年夏天的雨,下得格外蠻橫,瓢潑似的砸在瓦片上,匯成一道道水流。深夜,村西頭王峰家傳出急呼,他家娃兒發了高燒,燒得小臉通紅,哭喊聲在雨夜里讓人聽了格外揪心。王醫生背起藥箱就往王峰家沖,村口的積水已漫到腰際,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蹚著水。王峰不放心,干脆把他背在背上。雨幕里,他們的身影跌跌撞撞,奔向那個充滿焦慮的家。給孩子打了退燒針,王醫生仍不放心,守在孩子床邊,不時探探體溫、掖掖被角,直到天蒙蒙亮,孩子的燒退了,他才拖著疲憊的身子,踏著泥濘回家。晨光里,他的頭發上還掛著水珠,眼神卻透著踏實。
日子一天天好起來,診所也搬到了村東頭臨路的新房。紅磚墻,玻璃窗,門口的空地上,總坐著曬太陽的老人。他們不看病,只湊在一起聊天,說莊稼的長勢,說村里人的閑話。陽光灑在他們身上,也灑在診所的大門上。有人問,天天坐這兒干啥?老人捻著胡須笑道,看見診所,心里就踏實。我曾看見一位大爺的手機通訊錄,第一個號碼就是診所的。他說,萬一有個緊急情況,摁下撥號鍵,就有救了。
歲月不居,當年那個背著藥箱的年輕人,轉眼就八十歲了。他的腿腳更不利索了,走不動路,便把診所這個擔子交給了兒子兒媳。可他閑不住,離不開他守護了一輩子的父老鄉親,便依舊守在診所的一角,擺上針灸用的銀針和晾曬的草藥。誰有個小毛病,他就搭把手,憑著經驗指點幾句。銀針捻轉間、草藥飄香里,是一脈相承的溫暖。
如今,村里的路越修越寬,鎮上的醫院也越來越近,可村東頭的診所,依舊是村民最暖心的去處。老人們依舊坐在門口曬太陽,孩子們放學路過,會探頭探腦地跟醫生打招呼。那間小小的診所,就像一顆定心丸,穩穩地嵌在大王莊村人的日子里。它是歲月深處的守護,更是一代又一代村人最溫暖的依靠。
風掠過麥浪,掠過診所的窗,那窗里的光,亮了幾十年,也暖了幾十年。